智力解放五讲 雅克·朗西埃
序
学校和社会声称要逐步缩减的差距,实际上是它们自身赖以生存并不断延续的差距。谁若从不平等的状况出发,将平等作为目的,就只能将平等无限推迟。
如果没有平等,甚至不平等也无法讲出自己的道理。一个低等者如果服从某个指令,必须先懂得派来的指令,好药懂得自己必须服从它。在某种意义上,他必须平等于自己的主人才能去服从他。这种含义,就包含在雅科托的惊人公式中:所有智力皆为平等。
让自己被他人看做并也将他人看做恒久劳作的探究者和艺术家,而非那种只学会了指挥与服从、逢迎与歧视的存在。
我们的世界多少次失败于那些精英有知者应用社会科学以求平等之结果的尝试...
(勇敢去承受和面对,是这个社会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条,尽管是不得已而为之;反过来想,如果这社会是一个理想的社会,那我的生活该是多么已知的单调,而正是这个不理想的社会,让我有机会让自己变得更理想。)
一、一场知性历险
之前,雅科托曾像每个开明的教员那样认为,教师的主要任务,就是将他的知识逐步传授给他的学生们,将他们领入他所做的学问...总之,教师的根本做法,本该是讲解,是从多种知识中提取出各种简单元素,以它们简明的原理,去配合那些事实上还很简单的年轻而无知的心智。所谓教学,本该是在同一活动中传授知识和塑造心智,让其经历从最简单到最复杂的一个有序进程。
这个孩子凭靠自身智力,从那些并没给他讲解过语言的教师那里学会了讲话,但现在有人要对他开展那正式的教育。这等于认为他用之前同样的智力再也学不到什么,也让学习和检验之间的自主关联从此成了外来的。
雅科托获得的启示,可以归结为这一句:我们必须逆转这个讲解系统的逻辑。我们不必用讲解,去补救理解中的无能。与此相反,这种无能,正是人们的讲解观念中的结构性虚构。是讲解人需要无能者,而不是后者需要前者。正是讲解人塑造了这样的无能者。向某人讲解某个事物,这等于先向他表明,他靠自己无法对其理解。讲解与其是教学活动,更是教育的神话,是一种寓言...讲解人特有的把戏,包括这样两个开场动作:他一面宣布那绝对的开始,学习活动仅从现在开始;他一面吧一切要学习的事物蒙上那无知的纱幕,只有他来负责揭开。
这是讲解的原理,但第雅科托而言,这更是钝化的原理。
钝化者,不是指那种一味向学生脑中填塞杂乱知识的迟钝老先生,也不是指那种知行不一而知求维护自身权力和社会秩序的初衷不良者。相反,钝化者远比那些人远为精明强干,而这正在于他博学、开明、出于善意。
孩子怕手心挨上几下就会开始结巴,只能遵从戒尺,其中道理正式他会把智力转移到别的事上。受人讲解的孩子,正是将智力投入这种负面劳动:他去理解,就是要先理解自己不靠讲解就不能理解。
受讲解人长成讲解人,一切周而复始。(像是应试的闭环)
雅科托是教师,就在于他的指令将学生限制在一个循环里,让他们考自己走出去,同时他不投入自己的智力,只让学生们的智力去对抗书中的智力。这样就拆开了教师讲解人所合并的两项功能,即学者的功能和教师的功能。同时,这样也拆开了学习活动所涉及的两项机能,即智力与意志,让他们相互彼此形成自由的关系。
在教和学的活动中,存在两个意志、两个智力。它们的重合就是钝化。
将不同方法对比,就是承认教学活动的各种目的具有最基本的一致:将教师的知识传授给学生。但雅科托本来就无所传授,他也没有采用任何方法。其中的方法纯粹是学生的方法。而且法语学得是快是慢,这是无足轻重的。我们要比较的,不是各种方法,而是两种智力的用法、两种知性秩序的观念。那高效之路,并不是某种更佳教育法的道路。它是另一种路,是自由之路。
(雅科托的)实验至少证明了教师没有用自己的知识去让学生学习,这说明教师可以去教自身知识之外的内容,去教自己所不知的内容。
雅科托似乎从实验中得到了足够的启示:人可以去教自己所不知的,这仅仅需要他解放学生,也就是迫使学生运用自己的智力。教师要做的,就是将一个智力限制在一个任意的循环里,让它只有靠自己才能走出去。要解放一个无知者,只要并且只有先解放自己,这就是意识到人的心智的真正力量。无知者能考自己学到教师所不知的,只要教师相信他能做到,并迫使他实现他的能力:这里有一个力量的循环。而无力的循环与此相对,它将学生缚于旧方法中的讲解人(此后我们就叫他旧教师)。
“自从世界起始以来,普遍教育法就真正存在,共存于各种基于讲解的方法。这种教育法,靠它自身,真正地培养了所有伟大的人。”但奇怪的是,“任何人在生活中都有千百次这种经验,然而从来没有谁想到去告诉别人:我不用讲解就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认为你也能像我这样做...我和世上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去用它教育别人。”(以己为师自求自得,也算是再发现的学说呢。)
不解放地教,就造成钝化。
普遍教育法:先学某件事,再将它联系到其余一切,并依从这条原则: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智力。
二、无知者的课堂
这就是普遍教育法。是学生来带老师。
就像取胜的阿喀琉斯用战车拖着赫克托尔的尸体环绕特洛伊城。这合理化的知识进步过程,就是无限重复的摧残。任何被教的人,只是人的一半。
年轻人在前进。他被人教过,就等于学过了,然后就可以忘掉。他额身后,又设下了无知的深渊。学生忘掉的,就是他已跨越的。
讲解人的特长,让人变得低等,又用最牢固的链条将人缚于钝化的处境,这链条的作用,就是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高等。
一切都在一切之中。
而解放,就是意识到这种天性中的平等,这种意识可以为任何一种历险在知识的领地里开辟道路。因为这里的关键,是敢于去冒险,不是学得好坏或快慢。“雅科托教学法”不是更好的方法,而是另外的方法。(求师得的数位学习似乎也有点这个意思。)
...旧教师的钝化,不在于让学生们拼读字母,而在于告诉他们,他们不会自己拼读;所以他教学生们认词,仍然没有解放他们,还是钝化他们,因为他最关心的是告诉他们,他们稚嫩的智力不能脱离他从旧头脑里取出的讲解。
事实上,教师的基本活动就是两项:询问和关注。
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位循序善诱和博学的教师?恰恰相反,博学教师的学问,会让他更容易破坏这种方法。他的问题,会将学生自然地导向他已知的答案。所为“好”老师的秘诀就是,他们用问题隐蔽地引导学生的智力,他足够隐蔽,让学生去学习,但不会真的让学生只靠自己。每个讲解人里,都潜伏着一个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所做的,只是询问一个仍然注定为奴的奴隶。
苏格拉底的教法是一种更加完善的钝化。
让瘫子背盲人走路...
无知的教师可以作为无知者去教育有知者:去检验他是否持续地探究。
鞋匠只是做鞋是不可能的,他可能以自己的方式做着语法学家、伦理作家或是物理学家。
(政治的观点像是人的内裤,不是特别熟的人是没必要也不应该告诉人家它的颜色。)
父母不再是培训的规训机关,而是依靠解放的决断,为自己的孩子担任无知的教师,代为发出意志的无条件要求。这种要求是无条件的,因为父亲这解放者不是好心的教育家,而是毫不妥协的教师。
全一哲学,它在智力的每一个展现中探究整全的人类智力。
被解放者的根本能力,是成为解放者:他不提供知识的要点,而是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智力等同于其他人,其他人的智力也与自己同等,从而意识到自己所能做的。
民众的钝化,并不是因为缺少教育,而是因为相信自身智力的低等。而那使“低等者”钝化的,同时也让“高等者”钝化。
任一个高等者都会找到更高的,再将它拉低;任一个低等者都会找到更低的,再对它歧视。
三、平等者的理性
叶子是物质存在,而心智是非物质存在。将物质的属性推及精神的属性,岂非一种谬误。
你说“他更聪明”,你只是总结某些概念来陈述那最初的事实。你给那个事实找来一个名义。但某个事实的名义并不是他的原因,最多是他的比喻。你一开始陈述事实说“他成绩更好”,你又换个名义陈述它,断定“他更聪明”...他成绩更好是因为他成绩更好...有人说,这个年轻人更有本事。我问他什么叫更有更有本事...于是我心想,所谓更有本事,在法语的意思就是我刚听到全部事实;但这个说法根本无法解释那些事实。
一个人能做到一切他所想要的,这又是普遍教育法的声明...唯一珍贵的旗号,是各种智力皆平等。
我需要逆转苏格拉底的格言。他说“谁的恶习都不是有意的。”我们反过来说,“所有愚昧都出自恶习。”(憎恶平凡人)人犯错都是因为恶意,即懒惰,不愿再听给他作为一个理性存在该对自己所说的。恶的原理,不在于有了错误认识,不再以善为行动目的。恶的原理在于对自己不诚实。认识你自己,这不再是柏拉图的意思,即要知道你的善在哪里。这句话是说,回到你自己,回到你自中那不会骗你的事物。你的无力,只是懒于前进。你的谦逊,只是高傲地担心在别人面前跌倒。
每个人都围绕真理描绘出自己的抛物线。没有哪两条轨道是相同的。而正因此,那些讲解人给我们的革命带来危险。“人的概念所画出的各条轨道很少互相切断,只有一些交点。而它们描出的线一旦重合,就一定会产生扰乱,就会废止自由,从而废止源于自由的智力运用...”
真理并不取决于自称真理之友的哲学家们,它只与自己为友。
(柏拉图把言语分为言谈和写作,推崇前者,贬斥后者,因为后者写在纸上,脱离了演说者,不能为自己辩护。)
工匠必须去讲他的成果才能自我解放,学生必须去讲他想学的技艺。“去讲人们的各种成果,这就是认识人类技艺的方式。”
我也是画家的意思是,我也有一个心灵,我也有感受要传达给我的同类。
天才的秘密,于是普遍教育法的秘诀:学习、重复、模仿、翻译、分解、重构。
人没有伟大的思想,只有伟大的表达。
人生而为人不是为了到达某种个别的地位,而是为了独立于命运而从自身得到幸福,因为一个敏感的心灵看到爱人、子女、挚友眼中情感反射的闪光,就会收获足够多的特有内容并得以满足。
自省过的德行,让人自知的德行,其力量可以造就所有其他德行。
平等和智力是同义词,正如理性和意志。
四、歧视中的社会
我们并没有可能的社会,我们只有现存的社会。
钝化思想昂起它丑恶的头颅,对我叫道:回去吧,你这一派胡言的创新家!
由此看来,我们可以认同他们说,恶就源于心不在焉。
理性交流的基础,是平等地评估自我和评估他人。
而懒惰,让智力陷落于物质的重力,其原则就是歧视。这种歧视装出谦逊的样子:无知者说“我做不到”,因为他想逃避学习的任务。
霍布斯写了一首比卢梭更投入关注的诗:社会之恶,并非源于有人第一个声称:“这是我的”;它源于有人第一个声称:“你不等同于我”。
不平等并不是由什么事造成的结果,而是一种原始的激情;或更确切地说,不平等的起因,正是平等。人对不平等的激情,正是面对平等时的昏眩,正是面对平等的无尽任务时的懒惰,正是面对一个理性存在的自身义务时的恐慌。人总是容易去跟人相比,去建立社会交换,像参加集市一样互换尊敬和歧视,让每个人用自己所承认的低等,换得一份高等。于是,众多理性存在之间的平等,面对社会的不平等而发生动摇。如果沿用天体物理学的比喻,我们可以说是对优势的激情,让自由意志服从重力下物质系统,让心智坠入引力中的愚昧世界。正是不平等的反理性,让个体抛弃自己,抛弃他本质中无法度量的非物质性,促成集结的事实,促成集体的虚构建立统治。
不论何处,只要存在等级差异,“高等者”的理性都要服从低等者的法则。
我们正是因为在天性上皆为平等,才会在各种境遇下互不平等。不平等的理由只有平等。
所以说,仅有平等,才能理解不平等。而那些不平等之众,则始终无以思考这种不平等。
因此理性的人知道,本来就不可能有政治科学,不可能有基于真理的政治,真理并不解决公众领域内的任何冲突。
理性的人就是坚持品德的人。(西塞罗认为,合乎道德的事来自以下四种原则:对真理不懈的追求和理解;保持一个有组织的社会,在这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各取所需,并都忠诚地履行了他的责任;具备坚定而崇高的不屈意志;按规则完成每件事,坚持中庸原则,有节制地去说和去做。)
这理性的反理性者给我们的教诲,其实更接近于无知的教师的教诲。
五、解放者的猴戏
雅科托的学生并没有太难的功课。他只用向任何地方、任何处境里的所有人宣告这则消息或这种恩惠:人可以去教自己所不知的。穷人家没有学问的父亲从此可以开始教育自己的孩子。他还要给出这种教育的原则:先学某件事,再将它联系到其余一切,并依从这条原则:所有智力皆为平等。
我们不是要培养学者,而是要启发那些自认智力低劣的人,带他们走出陷身的沼泽:他们身陷之处不是无知,而是对自己的轻视,是理性存在的自以为是的轻视。
普遍教育法不会兴盛,它在社会中无以立足,但也不会消亡,因为它是人类心智的自然方法,所有人都用它去探寻自己的道路。
他们本来认为自己只能去教自己知道的事物。而我们知道,那条社会的逻辑给人谦虚的伪装,让人通过排斥其他来让自己所宣示的事物不容置疑。
所谓钝化,并不是根深蒂固的迷信,而是面对自由畏惧不前;所谓墨守成规,并不是无知,而是人们出于懒惰和高傲,放弃了自身的能力,只乐于见到邻人的无能。
借助兰卡斯特的方法推广互助教育,而且绝不抑此扬彼。(约瑟夫·兰卡斯特 Joseph Lancaster 1778-1838,英国教育家,其教学法主张让人进步快的学生去教其他同学,并提出“以教助学”learning by teaching)
“那些恃才傲物的人,认为自己的天性与众不同,自己应当有权去支配同类,将后者贬至几近兽类,凭此独自享受那盲目的运气所分配的、以及那利用人们的无知所攫取的物质馈赠,而他们的自以为是即将消失殆尽。”
人类就像儿童,他因自身的想象力总是率性而为、惊恐不安,靠目不识丁的保姆讲故事哄睡,顺从暴君的强权与牧师的迷信。
进步者看似通过前进胜过了旧教师,其实是旧教师反而胜过了这些对手,让机构化的不平等赢得绝对胜利,让这样的机构极度地合理化。
旧教师知道自己的目的就是钝化,并致力于此。而这些进步者虽然想解放人们的心智,提升大众的能力,但提出的做法,却是完善各种解释,从而完善钝化。
所以说,让教育更加完善,就是让缰绳更加完善,或者说是让缰绳的使用说明更加完善。持续不断的教育革命成为一套通常体制...进步者为了推行兰卡斯特的互助教育法,争辩着各种新方法,但最先争论的是为什么要用最好的缰绳。
普遍教育法,自然教育法
普遍教育法并不属于雅科托的方法,而只是基于学生的方法,基于人类心智的自然方法。
只要地球上还有木材,工业家们就会持续制造讲解人的座椅。(只要地球上还有木材就会有枷锁,而且枷锁会钢铁化和电子化,根本上都是思想化。)
雅科托的名字,属于这种认识,它深感绝望而报以讽刺,因为它面对着进步的虚构埋葬了理性存在的互相平等。
宁要一个无知的被解放者,仅此一人,也不要千万个受普遍教育法培养出的、却没被解放的学者。
全一哲学,智力的每一个展现中都有整全的人类智力。
“我相信上帝所造的人类心灵能够不靠教师而自我教育。”
(能量是电磁场的物质性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之一。邴同学来分享教材上的话,我想到干涉和衍射是波的特性也是证据的类比...)(该读书的年龄在读死书,快死的年龄才读懂好书。)
“民主是一种事物的状态,它让谁也无法确信自身所见,因为它让谁都处于自己的位置。”
朗西埃说与雅科托一样,“我要教给你们的就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们。”